加強漂浮式海上風電領域國際合作的戰略思考

文 | 王征

引言：全球能源轉型的新邊界

隨著全球氣候治理進入“深水區”，海上風電作為清潔能源的重要支柱，正快速向深遠海拓展。漂浮式海上風電突破了傳統固定式海上風電在水深和地質條件上的限制，為資源豐富但近海受限的國家提供了新的發展路徑。國際能源署（IEA）預測，到2050年漂浮式海上風電年新增裝機容量或將占全球海上風電年新增裝機容量的30%以上。

然而，漂浮式海上風電仍處于商業化初期，面臨技術復雜、成本高企、政策不確定等多重挑戰。在此背景下，加強國際合作不僅是推動漂浮式海上風電技術成熟和成本下降的關鍵手段，更是實現全球能源公平與綠色轉型的戰略選擇。

漂浮式海上風電發展近況和展望

自2009年首個MW級風電機組落地以來，漂浮式海上風電在歐洲、北美和亞洲經歷了超過10年的示范項目測試周期，并于21世紀20年代初步進入準商業化階段。

根據英國清潔能源行業協會RenewableUK于2024年10月在漂浮式海上風電大會期間發布的信息（表1），全球已有7個國家的15個漂浮式海上風電項目全面投入運營，總裝機容量達到245 MW。挪威、英國、中國、法國和葡萄牙是當時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累計裝機容量排名前五的市場。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儲備項目數量已增至316個，包括4個在建項目（總計102 MW）、22個已獲批待建項目（7.3GW）、15個處于規劃階段的項目（21.6 GW），以及其他處于更早期開發或申請海床租賃階段的儲備項目。

表1 全球在運漂浮式海上風電項目匯總

基于全球現有的漂浮式海上風電儲備項目、已公布的商業運營日期（COD）、各國發展目標及招標計劃，全球風能理事會（GWEC）預估目前全球漂浮式風電儲備容量已超過270 GW。到2030年，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裝機規模有望達到2.5 GW，并在21世紀30年代末實現全面商業化，于2031年起迎來多個GW級的新增裝機容量。

從各區域來看，歐洲依然是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的技術和市場引領者。在全球已宣布的漂浮式海上風電裝機容量中，約62%（165 GW）位于歐洲海域。英國、法國、挪威等國積極推動示范項目和產業鏈建設。與此同時，亞太地區的漂浮式海上風電發展迅速，尤其是韓國和日本，憑借豐富的深水資源和強勁的技術研發能力，兩國正快速拓展漂浮式海上風電市場。GWEC預計到2034年，歐洲將貢獻57%的漂浮式海上風電總裝機容量，其次是亞太地區（42%）和北美地區（1%）。屆時，漂浮式海上風電總裝機容量將占全球海上風電總裝機容量的4%，遠高于目前的0.3%。具體到國別，英國、法國、日本和韓國將繼續引領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的早期商業市場建設。到2034年年底，中國、英國、韓國、挪威和葡萄牙預計將成為全球前五大漂浮式海上風電市場。

整體來看，漂浮式海上風電正逐步從技術示范邁向大規模商業應用。如何發揮其核心優勢，解鎖約占全球海上風能資源80%的深水海域，將成為構建全球綠色能源體系的關鍵一環。

實現大規模商業化的障礙與風險分析

當前，全球漂浮式海上風電的運營規模與規劃目標之間存在巨大差距，凸顯出行業在快速發展過程中面臨的多重挑戰。諸多障礙與系統性風險制約了漂浮式海上風電技術突破、產業協同和項目落地的進程。

首先，技術壁壘與產業鏈碎片化問題日益突出。浮式基礎技術尚不成熟，缺乏足夠的全尺寸測試，技術標準不統一，限制了其大規模開發。漂浮式海上風電作為高度集成的系統工程，應用環境復雜、技術門檻高，涉及浮式基礎設計、系泊系統布設、動態海纜敷設、智能化運維平臺等多個環節。相關技術和設備供應商分布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缺乏統一的接口標準和協同機制。這種高度分散的產業結構導致信息不對稱、協調成本高，且在面對地緣政治緊張或物流中斷時，供應鏈韌性不足，項目交付風險顯著上升。

其次，各國在技術標準、海域審批流程、環境影響評估體系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形成了制度壁壘。這直接導致跨國項目審批周期冗長，嚴重影響項目的投資決策和可行性，從而制約全球化布局與跨境投資效率。盡管國際標準化組織（如IEC）已啟動相關標準制定，涵蓋平臺結構安全性、系泊系統設計、海纜動態性能等關鍵領域，但在認證體系互認、數據共享機制和審批流程協調方面仍缺乏實質性進展。設備兼容性不足不僅增加定制開發成本，也限制了規模化采購與平臺集成的可能性。

地緣政治因素進一步加劇了合作的不確定性。近年來，部分國家出臺限制性貿易政策和本地化內容要求（Local Content Requirements，LCR），對關鍵設備和技術的跨境流通構成障礙。這不僅推高了項目成本，也可能導致技術轉移受限、供應鏈中斷，影響項目整體可行性與長期運營穩定性。同時，知識產權保護、技術安全審查和出口管制等問題則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聯合研發和技術協同的深入推進。

融資方面，漂浮式風電項目投資規模大、建設周期長、回報節奏慢，風險敞口較高，通常需要依賴國際金融機構、主權基金、綠色債券等多元融資渠道。而國際金融機構在項目評估、風險定價和資金配置方面尚未形成統一框架，部分發展中國家在政策穩定性、信用評級和海洋治理能力方面存在短板，影響跨國資本的進入意愿。盡管綠色債券和多邊開發銀行（如歐洲投資銀行、亞洲開發銀行）已將漂浮式海上風電納入優先支持領域，七國集團（G7）國家也在推動發展中國家參與相關項目的融資支持與技術轉移，但融資機制的覆蓋廣度和風險保障能力有待加強。

此外，公眾接受度與環境治理能力的區域差異構成潛在風險。漂浮式海上風電開發區域多位于深遠海生態敏感區，常涉及跨國海域管理、漁業活動與航運通道協調、生態保護紅線等復雜問題，需要協調多重利益主體。不同國家在生態保護意識、社區參與機制和信息公開程度方面差異顯著，可能引發社會阻力或環境爭議，影響項目合法性與長期穩定性。缺乏跨國生態監測平臺與補償機制，也使環境影響評估難以形成統一標準，增加項目落地的不確定性。

建議的國際合作機制與行動路徑

漂浮式海上風電的商業化進程面臨技術、制度、市場和社會多維度的挑戰。為有效加以應對，可以考慮從以下四個維度構建系統性的國際協作機制，建立開放、務實的多邊合作架構。

一、政策與制度層面：夯實穩定、高效的國際合作基礎

在漂浮式海上風電的商業化進程中，政策與制度層面的協同是構建穩定、高效合作基礎的關鍵。由于漂浮式海上風電項目通常位于深遠海區域，涉及跨國海域管理、環境監管、技術標準適配等復雜制度問題，單一國家難以獨立應對全部挑戰。要實現跨境協同與規模化發展，必須建立系統性的國際合作機制，以打通制度壁壘、提升項目落地效率。

首先，建立多邊合作平臺是推動政策對接與海域管理協調的核心路徑。可以依托現有區域合作機制或新設平臺，構建中歐、美歐、亞太等多邊合作框架，實現政策溝通與監管協同。例如，中歐合作機制可以圍繞技術標準互認、設備認證與海域審批流程開展政策對話；亞太區域機制則可以聚焦海域使用權、漁業沖突與生態保護紅線的協調，提升區域治理能力；美歐平臺則適合推動環境評估、公眾參與機制與海洋空間規劃的制度透明化，增強公眾信任。這類平臺不僅有助于提升審批效率，也為跨國開發企業提供了清晰的政策路徑。

其次，推動國際標準制定可以提升技術的兼容性與監管的一致性。當前，各國在技術規范、環境評估方法與項目審批流程方面的差異顯著，影響設備互通與項目落地效率。通過支持IEC、ISO等國際組織制定漂浮式海上風電專屬標準，可以涵蓋平臺結構安全性、系泊系統設計、動態海纜性能與運維數據接口等關鍵環節。同時，統一環境評估標準，包括海洋生態影響指標、噪聲排放限值與施工期管理要求，有助于提升跨國項目的生態合規性與審批效率。建立制度化的審批流程參考框架，也將增強跨國開發企業對不同市場的適應能力，降低制度不確定性。標準統一不僅有助于降低成本，還能夠提升國際項目的融資可得性與市場信心。

同時，設立跨國綠色基金可以有效支持早期項目開發與技術驗證。漂浮式海上風電項目前期投入大、技術風險高，亟需穩定的資金支持。建議由多邊開發銀行（如歐洲投資銀行、亞洲開發銀行）、主權基金與氣候融資機制（如綠色氣候基金）共同出資，設立專門基金用于平臺試驗場建設、環境監測系統部署與跨國數據平臺搭建。通過設立聯合評審委員會，可以確保資金分配的透明、公正與高效。該基金不僅能夠降低早期項目的財務壓力與風險敞口，也將為技術創新與制度探索提供持續支撐，從而增強國際投資者的參與意愿與信心。

二、技術與研發層面：構建跨國協同創新體系

漂浮式海上風電的發展面臨高度復雜的系統集成挑戰，涵蓋結構工程、海洋動力學、電力電子、智能運維等多個技術領域。由于深遠海環境的不確定性和高風險特征，單一國家難以獨立完成關鍵技術的突破與驗證。因此，需要構建跨國協同創新體系，以加速技術成熟、提升系統的可靠性與經濟性。

首先，建立聯合實驗室與試驗場可以推動對核心技術的驗證。由政府、科研機構和企業共同搭建跨國試驗平臺，重點研究浮式平臺結構優化、極端天氣設計以及數字化運維系統集成。針對不同水深和風電機組荷載，平臺需要保證穩定性和耐久性，并適應多種材料和施工工藝。結合亞洲臺風帶和北大西洋風暴數據，研發高強度系泊系統和動態控制算法尤為關鍵。數字化運維通過傳感器網絡、邊緣計算與人工智能，實現遠程監控、故障預警與智能調度，大幅提升運維效率和安全性。試驗場可以設于南海、北海、大西洋等典型海域，為規模化應用提供技術支撐。

推動開放式技術平臺建設，促進數據共享和模型驗證。通過創建一個獨立的國際化產業平臺匯集風電機組運行數據、海洋環境參數和平臺響應記錄，可以支持驗證不同國家的算法，優化設備性能和適用性。然而，與此同時，需要建立嚴格的數據治理框架，確保數據安全、隱私保護和知識產權明確。這不僅能夠避免重復研發，還可以促進技術快速迭代和路徑優化。

此外，跨國推廣“海上風電+制氫”等融合技術試點，拓寬漂浮式海上風電的應用邊界，包括海上制氫平臺與風電系統的集成，實現風電驅動制氫和儲運一體化；風電與儲能系統的協調，提高電網穩定性與調度靈活性；在現有油氣平臺基礎上安裝漂浮式海上風電機組，實現能源互補和基礎設施復用，降低成本與環境影響。這些融合示范將提升能源系統整體效益和安全性，推動漂浮式海上風電商業化進程。

三、產業與市場層面：構建全球協同的產業生態圈

漂浮式海上風電的商業化發展不僅依賴于技術的成熟，更取決于全球產業鏈的整合能力與市場機制的協同效率。當前，該產業面臨多環節、多主體、多地域的復雜格局，國際合作在示范項目建設、供應鏈優化和人才流動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推動全球產業生態高效運行與持續升級的關鍵。

聯合示范項目是連接技術研發與市場應用的橋梁。通過跨國合作開展示范工程，不僅可以驗證多平臺集成與運維策略在不同海況下的適應性，還能夠探索多樣化的商業模式，包括聯合投資、收益分配與運維協作機制。這類項目有助于評估漂浮式海上風電在不同政策環境和市場結構下的經濟可行性，也可以為跨國審批流程協調提供實踐基礎。示范項目的實施不僅可以降低技術和市場風險，還能夠為后續標準制定、融資機制設計與公眾溝通提供寶貴經驗。

在供應鏈層面，產業鏈制造業的高度分散易受地緣政治、物流瓶頸等外部因素影響。構建跨國采購聯盟可以提升供應鏈的韌性與成本控制能力。通過統一的技術標準與采購規范，可以提升議價能力與制造效率；推動關鍵部件的多源化布局，有助于降低對單一區域或企業的依賴，增強抗風險能力；優化跨國物流與港口協同機制，則能夠提升設備運輸效率與現場裝配能力，減少項目延誤風險。這種協同不僅可以優化全球供應鏈管理，還能夠提升產業創新能力與市場響應速度。

國際合作還能夠帶來規模化采購與標準化設計效應，顯著降低單機及項目整體成本。標準化設計可以促進批量化制造、提升產業效率，減少定制改造與重復研發成本。此外，這可以使跨國合作項目更具融資吸引力，較易獲得綠色債券、國際開發銀行（如歐洲投資銀行）的低息貸款與風險保障。歐洲投資銀行已將漂浮式海上風電列為綠色融資優先領域，積極支持國際合作項目的資金需求，為項目提供穩定的資本來源與政策背書。

同時，構建全球協同的產業生態體系需要充分發揮各國在制造、設計與運維方面的比較優勢。例如，挪威、日本、中國分別在平臺設計、抗臺風結構與制造集成方面具備優勢，可以通過聯合研發形成“強強聯合”的協同效應，加速關鍵技術成熟與商業化路徑的清晰化，同時推動平臺標準化、運維智能化與成本結構優化。

跨國人才交流機制的建立同樣至關重要，通過促進工程師和技術人員的跨境流動與技能互補，不僅可以推動技術進步，也能夠加強經驗傳承與團隊協作能力。全球化的產業協同模式，將為漂浮式海上風電的規模化開發和長期發展提供堅實支撐。

四、環境與社會層面：兼容生態和諧與公眾支持

在環境與社會層面，漂浮式海上風電的國際合作不僅關乎生態責任，更直接影響項目的長期穩定性與社會合法性。必須關注生態敏感區域的環境治理與公眾溝通，以確保開發活動與生態保護之間的動態平衡。

首先，建立跨國海洋生態監測共享平臺是提升環境治理能力的關鍵。通過整合多源監測數據，包括海洋生物分布、海水質量、噪聲排放與海底擾動等指標，可以形成統一數據庫，為環境評估與風險預警提供科學依據。結合遙感技術、傳感器網絡與人工智能模型，可以實現實時監測與生態變化預測，提升響應速度與管理效率。同時，鼓勵高校與研究機構開展跨國科研合作，推動生態影響評估與修復技術的聯合研發，有助于提升環境管理的透明度與公眾信任。

其次，推動公眾參與機制的國際化，以提升項目社會接受度。建立規范化的公眾參與流程，包括信息公開、意見征集、社區協商與反饋機制。通過多語種信息發布與溝通渠道建設，可以增強跨文化溝通能力，確保信息的可達性與理解度。引入第三方評估與監督機制，有助于增強公眾對項目公正性與環境責任的認同，降低社會阻力，提升項目落地效率與長期運營的穩定性。

同時，探索跨國生態補償機制可用于協調項目開發與生態保護之間的關系。建議設立海洋生物保護基金，由政府、企業與金融機構共同出資，用于支持跨國生態修復與保護項目。推動生態價值量化與補償標準制定，可以明確不同生態影響的責任歸屬與資金規模，提升補償機制的可操作性與公信力。此外，支持生態教育與社區參與項目，有助于提升公眾環保意識，增強項目與當地社區之間的協同關系。

結語：合作不是選擇，而是必然

面對技術高度復雜、產業鏈分散、環境挑戰嚴峻以及市場多樣化的現實，漂浮式海上風電的商業化進程難以依靠孤立的個體努力突破瓶頸，而必須依托一個穩定、透明且高效、多層次多主體參與的國際協作體系，涵蓋技術研發、產業鏈整合、政策協調和環境治理，方能加速技術成熟并實現規模化應用。在當前地緣政治復雜多變、氣候目標日益緊迫的背景下，推動國際合作是保障產業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動力。各方應本著開放務實的態度，攜手構建互利共贏的跨境協同生態。

展望未來，隨著技術持續成熟和應用范圍不斷拓展，漂浮式海上風電將在全球能源格局中發揮愈加關鍵的作用，有望成為實現全球碳中和目標的重要支柱之一。只有跨越國界、整合優勢，才能在深遠海的風浪中凝聚真正的綠色希望，推動這一新興產業邁向規模化、低成本、高韌性的可持續發展道路，為全球能源轉型和碳減排貢獻強大的動力。